原生态”爬山调歌词的艺术解析(下)
李树榕
三、浸透于情歌中的意境美
作为原生态民歌,爬山调首先是为“情”而歌的:爱亦歌、恨亦歌、愁亦歌、愤亦歌。其中比例最大的是为“爱情”而歌,其真诚,其生动,其丰富,其有声有色,其超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都是那么难能可贵:
你种上 葫芦 我点上 瓜,
咱二人 长在 一搭 搭。……
变一件 皮袄 毛茸 茸,
我给 三哥 暖一暖 身。
变骡子 变马 拴套 绳,
三哥 出门 妹妹 疼。
你是 蝴蝶 我是 花,
有恩 有意在 一搭 搭。(2)( P 165)
王昌龄在《诗格》中指出:“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经验证明,意境是艺术作品的最高境界,是经典之作的基本品格。那么,什么是意境呢?爬山调给我们的启发是:在进入作品时,能够颇为共鸣、又体味不尽、留连忘返,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艺术境界,就是意境。从这个意义上说,爬山调中的情歌,确实不乏摄人魂魄、感人至深、耐人寻味的经典之作。首先,作者是在鲜灵灵的生活中体味人生、认识人生、思考人生,并捕捉到了那些不起眼的然而却很感人的普通事情和普通感受,以此打动人心的。其次,作者善于在情与景之间营构艺术张力,开拓出一个个可以驰骋想象的心理空间。其三,作者运用各种朦胧而含蓄的手法,在虚实相生中,传达出了真切的情感内涵,以调动人的自由想象和积极体验。如:
你走 那夜 刮了一场 风,
第二天 还有你亲亲 脚印 印。
你走 那夜 刮了一场 风,
麻罗罗 扣住你那 鞋底底 踪。……
你走 那夜 刮了一场 风,
穿得个 夹袄袄 没扣 门。(3)( P 263)
北方的秋冬季节非常寒冷,“刮风”司空见惯。就是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细节,却折射出至深至爱的一腔痴情。痴情,在惦念中;惦念,在细节中;细节在那个忘记开好的“扣门”中;细节,源自生活,也源自真情,所以感人至深、引人共鸣!而最有味道的,恰恰是那些有悖常理的夸张之处:既然“刮了一夜风”,路上就很难留下脚印。可是,在爱人的心里,分明还能够“看”得到,并且能够用物件“扣得住”爱人的足印。这是运用行为夸张来表现并不夸张的心理活动的动人之笔,在虚实相得益彰中让人寻味不尽。所以,最令人动心的,往往是最普通的、最常见的、与普通人生活密切相关的细节。越普通,令人驰骋想象的心理空间就越大;越细致,传达的情感内涵就越真切;越深情,就越能调动起人的积极想象和共鸣。
与江南情歌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婉约风格不同,爬山调情歌是泼泼辣辣、真真切切、大大方方的北方气派。即使女性的爱情表达,也是与讲求朦胧含蓄的文人墨客有所区别的!
心想 哥哥 上房 眊,
四海 扬名 都知 道。(2)( P 244)
大红 公鸡 朝门 叫,
小妹妹 唱的是 想哥哥的 调儿。(2)( P 174)
其率真而大胆、无所顾忌、一心一意、心到口到的意境,也是充分豪放气派的,竟然令男子都有所顾忌:
叫一声 妹妹你 不要 唱,
为朋友 不在 唱曲儿 上。(2)( P 242)
再不要 眊哥哥 房上 站,
过路人 不拿 好眼 看。(3)(P 253)
然而,生产力的落后,物质生活的困窘,无情地拆散了许多相爱的人。为此,表达相思之苦的作品就成了爬山调最为动人之处!相思的缠绵、相思的痛苦、相思的无奈、相思的折磨,在简洁而纯朴中得到了酣畅淋漓的表现:
那两天 想你 左眼眼 跳,
这两天 想你 睡不着个 觉。
……
前一阵阵 想你 耳朵朵 烧,
这一阵阵 想你 心尖尖 跳。
前一阵阵 哭来 后一阵阵 笑,
再一阵阵 咋呀 谁知 道?
前晌 想你 格楞上 站,
后晌 想你 换上花衫 衫。
白天 想你 拿不起个 针,
黑夜 想你 关不住个 门。
……
前半夜 想你 后半夜 哭,
揣一揣 枕头 浸水 湿。
想哥哥 想得 睡不着个 觉,
嘴唇唇 烤起个 灰燎 泡。
想哥哥 想得 得了一场 病,
数伏天 出水 降捞住个 命。(2)(P 224—225)
相思,是生理与心理自然形成的情感活动。表达相思,需要勇气;在五千年封建文化传统的桎梏中意欲赤裸裸地表现相思,更需要勇气!由于蒙古高原地域文化和特定生产生活方式的渗透和影响,北方女性才会借助这动人心扉的歌唱进行无遮无拦的爱情表达:前一阵、后一阵、再一阵,白天和黑夜、前晌和后晌、前半夜和后半夜,几乎囊括了所有时间的思念,是分分秒秒的思念,是一刻也停止不了的思念,是刻骨铭心的思念,是理性控制不了的思念。而思念的结果,不仅仅是眼睛跳、耳朵烧、心跳,而且一会哭一会笑、失眠、嘴起泡,甚至险些命丧黄泉。由内到外,由表入里,由所思到所为,把相思对于人的折磨,表述得生动鲜活且入木三分。而更具美学意味的,则是倾诉着相思之苦,却感受着倾诉之快乐,在“痛苦”与“快乐”之间构建起耐人寻味的艺术境界!
生活告诉我们,相爱的人不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即使厮守终日也会有“面对面,还嫌远”的感觉。造成相思的缘故,既有现实的原因,又有观念的原因。前者主要是为了生计,男方出远门谋生,或女方被买卖婚姻所困,使相爱双方被拆散;后者主要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这就把情歌的艺术魅力推向了虚实结合、情景交融、耐人寻味、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艺术境界,从而令人难忘。
四、郁结于婚俗中的悲剧美
自古,中国就有“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的文化心理传统。故而,把生活中的悲伤、悲凉、悲哀、悲痛用自由歌唱的方式宣泄出来,是最好的一种途径。为此,爬山调大多不以表演为目的,或忧或喜,情之使然,既是自娱自乐的一种释放,也是相互交流的一种途径。尤其是属于个人隐秘心理的婚恋感受,更是只能借助这种没有或限定“他者”倾听的歌唱形式,才可以随心所欲表达透彻的。其中,悲剧色彩浓郁的,主要是那些与婚姻风俗相关的作品。
我一直认为,“在众多反映民族习俗的题材中,与经济基础形态关系密切,与民族心理素质的主导倾向比较切近,又最容易激发人的审美兴致的莫过于反映婚姻习俗的题材”(4)(P105)。人类的爱情,发自异性相吸的繁衍本能,所以总是与婚姻联系起来的;而婚姻,又与人的经济地位、政治地位、社会地位紧密相联。婚姻风俗,不论在哪一个文化圈里,都是经济利益在人类繁衍活动中的渗透和延伸,而人类的繁衍活动又会直接或者间接地推进着家族经济利益的延续与发展。
翻阅爬山调歌词,涉猎婚姻风俗的作品十分广泛:买卖婚、包办婚、童养婚、招夫以养夫婚、伦婚等等。这些有悖人性合理“要求”的婚姻习俗,大多数建构在对女性心灵与肉体的扭曲甚至戕害的基础上,为“信手拈来”即兴而歌的民间歌唱,渲染上深重的社会批判色彩。
今天,童养婚是鲜为人见了,而在封建时代,却是一种普遍现象。造就这类畸形婚姻习俗的病根,在于经济基础和社会制度。据《三国志》记载,“沃沮国女,至十岁,婿家即迎之长养为媳”。作为“封建剥削制度和家长制度”的产物,童养婚的存在形态是“抱养或买进别家幼女作为养女,适龄期与本家子成婚,养女转为儿媳”(5)(P 228)。这就不仅剥夺了幼女享受亲情关爱和接受教育的权力,甚至剥夺了其终身自主选择生活伴侣和生活方式的权力。尤为残酷的是,剥夺其权力的竟然是幼女的父母。那么,童养媳的生活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
苦苗苗 结下个 苦瓜 瓜,
我妈妈 养下我个 苦娃 娃。
小腿腿 跑路 还嫌 慢,(2)(P 58—59)
大人的 营生 娃娃 干。
……
小心心 害怕 满肚 愁
小人人 多会儿 熬到 头。
人家闺女 穿的 花衫 衫,
我少鞋(hai) 没袜 衣裳 烂。
磨道里 围磨 过个大 年,
吃饭我 没见个 油点 点。
……
婆婆 就像 母老 虎,
男人 就像 大疯 狗。
身为童养媳,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干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爬山调对此进行了全方位追光,把她们的生活之苦,揭示得淋漓尽致:“公公打来婆婆骂,折磨的童养媳没活法。”(2)(P 61)
有仇恨,就不会陷入宿命。在描述中体味,在体味中控诉,在控诉中反抗,在反抗中寻找希望,是弱者拥有的一种强者的精神,只有扎根于生活的民间艺术才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因为,与文人的创作相比,爬山调的情感表达一贯是: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其现实性、现场型、现世性非常突出,虽然不可能揭示出“两难选择”的哲学深刻,但是,单纯的力量依然能够给人强烈的冲击。
在两千多年以“忠孝治天下”的儒学文化精神建构中,“唯父母命是从”就是孝道的核心。“婚姻”,由于同家庭荣誉和家庭地位紧密相连而成为“大事”,当经济利益与家族利益扭绞在一起强化了孝道的威力时,女性从父(母)命,则天经地义,进而也凸现出“权利”这一艺术符号所象征的社会制度的封建性。由此有了买卖婚姻。 这是“以男方用相当数量财物为代价,换取女方为妻的”一种婚姻习俗。(5)(P 223)
妈呀 大(父亲)呀 爱人家的 钱,
过黄河 不看一看 水深 浅。(2)(P 57)
海娜花 扔在个 死水 坑,
活生生 的闺女 卖给了 人。(2)(P 61)
妈妈 大大(爸爸) 心眼 坏,
把我 当成 牲口 卖。(2)(P 68)
在重孝悌的封建中国,敢于直言责骂父母是比较罕见的。但是,像奴隶一样被卖出去的女子,饱受生活摧残,借助于唱山曲儿,疏导压力、发泄怨恨,就不仅常见,而且是可以理解的了。
在经济落后的晋、陕、蒙地区,买卖婚姻非常普遍,这才使得爬山调表达的“悲怨之情”成为典型:
一怨 老子 二怨 娘,
三怨 枪崩鬼媒人 耳朵 长。
回了 婆家 下了 地,
枪崩鬼媒人 害得咱 常受 气。
婆婆 咬呀 女婿 打,
枪崩鬼媒人 还说是一家 好人 家。(2)(P 69)
在内蒙古西部方言里,“枪崩鬼”即“该死的”,直言痛骂媒人以宣泄内心的愤懑,把无奈的“悲怨”发展到仇恨性质的“悲愤”,这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百年前,俄国高尔基就意识到,从生活到艺术,都应该“在人们当中唤起对自身的尊重” (6)(127页),一百年后,当中国学者意识到,建构现代化中国要从“个人的尊严、自由、权力”出发的时候,市场经济却又一次把婚姻理念笼罩在因地位和经济因素形成的“隐性交换婚姻”的阴影中。由此,从社会经济基础的角度重新挖掘爬山调民歌的思想价值,不仅再一次凸显出“发自人性本然并被广大民众坚守不变”的“能否满足生存”的核心价值观,而且具有长远的社会意义。
招夫养夫婚,“是一种重婚的一妻多夫的变异形式”,其基本特点为:“已婚女子的本夫患重病,不能抚养妻子儿女和老人,家境十分贫困,只得依靠另招一夫,负责担负全家生活重担。”(5)(227—228)在北方,民间称这种婚姻方式为“搭伙计”(或者“拉帮套”):
有男人那 女人 不能 交,
担惊受怕 终究 闹不 好。
搭伙计 不是个 长久 计,
多下点辛苦 摸捞(寻找)个 大闺 女。(2)(P 271)
困窘的经济状况,低下的社会身份,往往使得歌唱主体“爱,而不能得其所爱”,只能退而居其次,成为拉帮套的“马”,用奉献心血、尊严、甚至人格,养活他人妻儿,以求拥有“半个”媳妇。如果我们承认“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 之间的冲突就是悲剧的话,存在于爱情与婚姻中的“悲剧”,就是因为劳动大众幸福生活的“要求”、在自主中爱与被爱的“要求”、抗拒命运与改革不合理社会的“要求”在现实中不能实现造成的。
有学者认为:中国到了汉末魏晋,“以悲为美”就已经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风尚了(7)(P297),尽管魏晋诗文中所体现的“悲”一般是指悲凉、肃杀惨烈时代氛围所形成的“风骨”和风范,而不是指婚姻问题,但是悲剧的震撼和警醒作用是一致的,都标志着“人的觉醒”。从表面上看,悲剧性的作品“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而实际上,却深藏着“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8)(P 89)当一个人能够纵情恣肆、情感奔放地表达喜怒哀乐的时候,不仅没有放弃而且是扩大了这种“欲求”和“留恋”的!
从原生态爬山调的真诚与荡气回肠中走出来会发现,这是在即兴而歌中体现出来的普通百姓的一种生命现象,也是生存的一种文化权利,更是艺术创作的一种社会担当:宣泄痛苦,传达快乐;释放压力,觅寻诉求;描述时代,折射历史;在无意评价社会却深刻评价了社会的层面上,在每一个劳动者生命活动有机组成部分的层面上,成为北中国大众通俗文化的经典样板。迄今,它仍然令人爱不释手,这种不朽的艺术魅力在不断证明:作为通俗艺术的经典样板,爬山调是当之无愧的。
注释:
(1)沙莲香.社会心理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
(2)爬山歌选.武川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内新图准字(97)第172号,1998.7
(3)李树军.山曲儿.乌拉特前旗文联刊印,1986.6
(4)李树榕.从婚俗看乡土文学与寻根文学[J].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学报,1988,4期
(5)乌丙安.中国民俗学[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5
(6)高尔基.论文学.续集.冰夷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7)梁一儒.中国人审美心理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
(8)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作者系内蒙古大学教授,内蒙古自治区政协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