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岩画

 

 

阴山岩画

—艺术的摇篮

 

■ 刘先普

 

 

敕勒川是中国北方人类之源,我们的先民在这里创造出了灿烂的猎牧文化、青铜文化,又与农耕文化相互洇染,孕育出独树一帜的敕勒川文化。而数万幅艺术精品组成的千里画廊—阴山岩画,无疑是敕勒川文化中最光彩夺目的一章,它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它让研究者如醉如痴。它是上溯到3万多年前的史书,它是绘画、书法、音乐、舞蹈等多种艺术的摇篮,它是与阴山同在、与日月齐辉的不朽。3万年前的原始艺术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即使在数万年前艺术的摇篮时代也是如此。

艺术绝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艺术是从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的升华。据此,阴山岩画的年代问题,结合气候变化的有关资料,似乎就不难断定了。著名的岩画专家盖山林先生指出:“比如鸵鸟和大角鹿都是新石器时代之前的动物,因此这类岩画的出现,表明岩画的年代不会晚于新石器时代。”我们知道,新石器时代开始于约七八千年以前,最早的阴山岩画是这之前产生的。20086月出版的《狼山岩画艺术—草原文化足迹》,是著名蒙古族学者、巴彦淖尔市文物站首任站长火鹰先生的遗著。火鹰先生认为,最早的阴山岩画中有单峰驼、长颈鹿、鸵鸟、大角鹿的动物形象,这些动物,今天只能在非洲热带荒原才能见到。因此,最早的阴山岩画在几万年以前的旧石器时代末期就有了,是“河套人”时代的产物。河套人是晚期智人,其化石1922年在萨拉乌苏河河岸沙层中发现。

也许有人会问,岩画中那些“四不像”动物和那些神话般的画作该怎么解释呢?其实,所谓“四不像”,就是古人的“幻想动物”,比如龙、凤凰、麒麟等,是一种图腾崇拜。史前文化的研究表明,世界上所有的原始民族,在其由蒙昧期、野蛮期向文明期进化的漫长过程中,都经历过“巫教文化”的阶段。而在作为原始艺术的早期阴山岩画中,“巫教文化”的影响也十分明显。这在盖山林的《阴山岩画》和火鹰的《狼山岩画艺术—草原文化足迹》中均有论述。

几万年前,河套的气候湿润温暖,热带和亚热带动植物到处可见,但是,“河套人”的生存却充满了挑战和危险。著名的“五虎图”岩画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而猛虎噬牛图和乳虎食人图当然也是“河套人”生存环境的真实写照。生存才是第一要义,可是“河套人”为什么要在岩石上“发表”数以万计的绘画作品呢?而当时尚处于旧石器时代,作画者只能用石头在岩壁上刻画,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而且不会有人给稿酬,更不会有版税收入。

我们的结论只能是:岩画就是为了观赏和审美,为了与神灵沟通,几乎没有任何功利性目的。

“河套人”在艺术中征服了自然阴山岩画中有圆、点、线和无法用象形解释的几十种符号,这应该是古文字的先河。远远早于商代的甲骨文,更早于传说中造字的仓颉。有的画面,“太阳”用圆中一点表示,月牙则表示月亮,这也是“书画同源”的例证。有些符号蕴含着抽象的信息,简直就是“河套人”的文字了。

岩画中描绘舞蹈的画面十分抢眼,不管是群舞,还是双人舞、独舞,无不魅力四射,其中的舞蹈语汇,直到今天仍然为舞蹈家所钟爱。阿斯根沟有一幅男女双人舞画面,左侧是长发飘逸的女性,右为光头男性。女的右臂弯屈,左脚脚尖点地,有着现代芭蕾的神韵;男子握着女子的手,左臂摆动,几乎可以与桑巴舞媲美。“河套人”用舞蹈祈福的同时,也得到了美的艺术享受,肢体语言就会越来越传神,舞蹈语汇就会越来越丰富,即舞蹈水平会越来越高。人们在跳舞和观看舞蹈时,不断增强了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能力。公孙大娘是唐朝著名的女舞蹈家。这里的“大娘”二字不是现在意义上的老太太,是“大姑娘”的意思。怀素和尚欣赏到公孙大娘的舞蹈后,悟出了书法之精妙,成了狂草大师,至今仍为人称道。在表现狩猎、放牧的岩画中,可以看出舞蹈的韵味来。这都是“艺术同源”的绝好例证。

专家们断言,雕刻、绘画、舞蹈等艺术的起源,与原始巫术有着密切的联系。王国维在探索上古歌舞艺术的起源时说:“歌舞之兴,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兴也,盖在上古之时⋯⋯巫之事神,必用歌舞。”

王国维在西北史地和蒙古史的研究方面造诣很深,可惜他未曾看到美轮美奂的阴山岩画,更可惜的是,他在知天命那年(1927)竟然在颐和园投水自尽了。

阴山岩画告诉我们,艺术起源于巫术这种原始宗教,史书中亦有大量关于“胡巫”的记述。在“河套人”时代,社会上没有专门的艺术家,与神人共通的巫师,就是艺术创作的设计者和指挥者,全体“河套人”都是艺术家和演员。他们创作岩画,如同他们进行狩猎、放牧、采集和跳舞一样,是在从事一项生活所必需的活动。他们虔诚地相信,这种艺术即巫术能够保佑他们生活有保障,能够减轻他们对自然灾害和猛兽的恐惧感。

生存条件极其严酷,生产力极其低下,先民们却不惜用两三万年的时间,把他们眼见心想的东西镌刻在坚硬的岩石上。有不少岩画刻在极难攀爬的峭壁上,那些地方似乎只有山羊才能爬得上去,而且在青铜器出现之前,只能以石刻石,十分艰难。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岩画越刻越多,有的岩石上,叠加了若干个时代的作品。

在“河套人”看来,大自然到处布满了神秘幽灵,巫术是沟通人界与灵界的唯一手段,而艺术又是巫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河套人”的集体认知中,动植物、太阳、月亮、星星、幻想动物,都是图腾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有充足的理由这样说:阴山岩画体现了“河套人”的自由,即对自身精神的驾驭自由。也就是说,在“河套人”还不能在现实中征服自然的时候,就已经在艺术中征服了自然。艺术提高了“河套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地位。

研究远古神话的宝库大自然既有慷慨的赐予,又是那么喜怒无常、神秘莫测。神话是原始人试图阐释自然之谜的产物。阴山岩画中就有不少远古神话的生动描述,最突出的是射神—羿。羿,应该是一个以太阳神为图腾的部落酋长,或许还是弓箭的发明者。他用当时最先进、杀伤力最大的武器——弓箭,征服了同样以太阳为图腾的其他九个部落。“夸父逐日”也应该是同时期的神话。被人命名为“拜日”的岩画,其实是夸父双手执杖追赶太阳,他焦渴难耐,喝干了黄、渭之水,仍感不足,在赶往北海的路上渴死了!手中的杖化为邓林。张志国先生著文称,阴山岩画是草原上的《易经》,二者产生的年代相近,作者皆以巫祝为主,八卦中的符号含意在岩画中均能找到。我们还注意到,阴山岩画中的女性形象很多,也许就是“河套人”心目中的女娲吧。有人考证,位于乌拉特后旗的玛瑙湖,是女娲炼五彩石以补苍天的地方,遍地的五彩玛瑙,都是女娲遗石。岩画中有太阳边上的女人,那不正是娲皇吗?也有人说,那个女人是奔月的嫦娥。在上古神话里,夏、商、周三代的始祖神全是女人。这个有趣的现象是母系原始社会的反映。夏祖名叫女修,禹是女修吞月精而生的;商祖简狄吞凤凰卵而生契;周祖姜原与神龙交合而生后稷。

阴山岩画中有一幅生育女神像,头上有装饰物,甚至戴着大耳环,面部有奇特的纹饰,大眼睛,长脖子,体修长,亦符合现代靓女的标准。这位美女热情似火地盯着前方,双臂高举欲拥抱对方。她的肚子圆鼓鼓的,呈“心”形,显然是个孕妇。女性美而多子,才会备受推崇,从而被尊称为神。这位生育女神的丈夫是谁?是她正要拥抱的那个人吗?原始社会是不会有人提出这种问题的。她和夏、商、周的女始祖一样,是不夫而孕,是神,这就足够了。

这位生育女神圆鼓鼓的肚子像“心”字,更像一个倒放的葫芦。葫芦就是瓠,《诗•大雅•绵》:“绵绵瓜瓞,民之初生。”意为初生婴儿都是从葫芦里钻出来的,像大瓜小瓜一样,绵绵不断。于是,“盘瓠氏”开天辟地的神话就诞生了。火鹰先生说:“关于伏羲与女娲的神话也与葫芦有关。”这幅生育女神像是上古神话中有关葫芦文化的最典型的艺术形象,弥足珍贵。

司马迁说,匈奴也是炎黄的后裔。林林总总的远古神话,是所有华夏民族大家庭共有的财产。神话不只具有荒诞不经的形式,也绝非只是一种梦幻的存在。神话中蕴含着哲学、艺术、宗教、风俗等丰富的内容。在阴山岩画中,屠申泽里的鲲化成的鹏、《精卫填海》的小鸟、射神羿、夸父、女娲等等,都可见到。千里画廊不啻是一座研究远古神话的宝库。

爱情是艺术永恒的主题。“河套人”已经把动物式的交媾、繁殖变为爱情,这在阴山岩画中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勃起而又夸张到极致的阳具,是男性张扬雄健,向异性示爱;男女双人舞更是卿卿我我的直观表现。我们知道,美具有三种类型,即自然美、人体美、艺术美。在表现人体美的艺术作品中,古今的审美标准是有差异的。今人认为,完全裸露的人体是“丑陋”的,是羞耻的;古人却认为是美的。

今人认为,临产的孕妇挺着个大肚子,脸上有孕斑,走路蹒跚,无美可言;古人却认为,这才是成熟,这才是希望,这才是美到了极致,这才是女人!今人认为,未婚妙龄女郎体态轻盈,特青春特阳光特迷人;古人却认为,少女是青涩,是幼苗,是不知是否能生儿育女的未知数。岩画中有多处交媾的画面,周围还有别的人像,这种行为是不必避人的。而生孩子的画面似乎更惊心动魄,周围的人更多。

总之,阴山岩画所传达出的信息,远远多于图画本身。比如音乐,岩画虽然没有录音功能,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河套人”跳舞时,应该伴有音乐,那种音乐也许只是劳动号子式的哼哈之声,也许以掌击出节奏,而后必然会产生声高声低之别,出现抑扬顿挫之异,对舞蹈的烘托作用更强烈,以致成为舞之必须。岩画中似乎有吹笛之人,也许是骨笛,也许是更简单易得的芦管,也许就是胡笳!伟大的阴山岩画,原始艺术的摇篮。

(本文作者系内蒙古敕勒川文化研究会会员)